用我所有的記憶去尋找，當父親，真是件“高難度”的工作，甚于母親；別人或許未必，至少我從小的印象即是這樣。
 
　　于是乎，34年后的這一天，從確知妻懷孕開始，我便試圖把那模糊的、飄忽的父親角色畫定下來，才愈發肯定，在我的腦海中，自己最早到五六歲時，父親方姍姍出現，真個好不容易！
 
　　但我可不喜歡自己的寶貝再有這種經歷，我蹺腳閑坐在觀眾席里旁觀孩子成長好一大段時間。那種滋味，別的父親受得了，我一百個不愿意。我甚至希望在編劇階段便參與進去。在孩子未來的記憶中，父親再不是突然“跳”出來的，而是自始即形影不離，或聲氣相隨的。
 
　　上一代父親，嚴肅、帶一點神秘、矜持的感覺，是我“雖不滿意，但可接受”，也可以體諒的一種結果。只是，我得改寫他，照著自己感動的模樣去改寫他。
 
　　然而，第一步，我就發現，怎么這么難呢？
 
　　女人有孕，雖有各種孕征上身，可卻與孩子分秒水乳交融在一起，臉上更有浮染春風的幸福，那是不用說，不用揣摩，再自然不過，很能“入戲”的意味。
 
　　可是父親呢？
 
　　初始，妻的肚子平靜如昔，理智上明白有個生命在她腹腔里最溫暖、設備最好的“子宮”中孕養著，而感知上既無經驗，又被一層肚皮隔著的準父親，真是不免有被摒棄在一邊的感覺。我知道不少男人會順水推舟高興地說：“那正好，我還可以喘口氣，多去做點別的事。”但我，則是難堪之極，好似導演宣布說：“你還有9個半月沒戲可演，要去做什么隨你！”
 
　　幸好，我堅信，只是隔著一層肚皮，應不礙事；我有豐富的想像力，我有一副愛唱歌，愛說話的嗓子，我有一雙溫暖的手，父子交流，貴在感覺，美在那心電一瞬！
 
　　我本能地摸著妻的肚子，乃至耳朵貼著去感受小生命一日日長大的喜悅。有一天，那肚里真有了“踢、轉、張、縮”的種種回應了。我這人父，話說得更勤了，還把年輕時學過的許多好聽而雋永的曲子，比如“西風的話”、“記得當時年紀小”、“花非花”……一遍又一遍地唱給孩子聽；當然更不忘妻回家時，盡量讓屋里充滿輕柔的音樂，也努力使一如既往的情緒平穩，避免接觸一些驚恐、激動的畫面。前者，無非希望孩子能早認識父親的聲音，熟悉乃至期盼早一天與肚皮外這“親切”的聲源見面；后者，則希冀自始孩子便能在一種和諧、快樂的環境里成長，塑他溫厚善良的性情，更能感知整個外邊的世界對于其降臨，是何等的敞臂歡迎，笑漾以待。
 
　　有了孩子，悄然禱告，全心渴望他（她）好，這低頭、閉眼、輕聲的言語里，開始有了繁復的滋味，為人父本能之愛的展現。更何況我從書中看到了許多的例證，都是不難體會、想像的。比如一些在父母非期待中受孕的孩子，一輩子都籠罩在一種自暴自棄的生命氣氛里，這是何等的悲劇。
 
　　而中國人“太過謙虛”的情感表達方式，常以否定的詞句去面對自己的兒女（比如“你長得好丑”）。未知這樣隱藏過度的愛反而會弄巧成拙，傷了孩子的自信心，讓她長大即使亭亭玉立仍在人群中有黯然退避的反射行為。如果這9個半月里，母親在緊張、焦慮或驚恐中度過，孩子出生后往往會在生理上反應出腸胃多病，心理上莫名承傳了這些負面的情緒。甚至，若孩子感受到他的不受歡迎，個子也會長不高，并有極度悲觀乃至厭世自殺的生命傾向……這些在生活中比比皆是的例子，至少使我了解到，在肚皮外的父親，能做的事，絕不亞于母親。
 
　　單是維護那肚皮內家的“氣氛”，能夠我忙了。可是我很詫異的是，如此重要的事，竟然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父母在認真做。那么一般人，自然是更不明白這其中的迫切與緊張了。
 
　　我和妻，是何其幸運，能及時觸及這生命的奧秘，乃至借著未出生的孩子禱告，斷絕來自祖先所經歷過的一切黑暗的攪擾和種種家族的負面重擔。從落地的那一刻起，他即是個完全清新、自在的生命，這豈不是天大的賞賜，更是為人父母最最深切的渴求嗎？
 
　　然而，即使不談這些功能性的意義，那段與妻牽手互握，垂首仰天，吐露心聲話語的日子；一家“三口”同在晨昏，或聽悠遠的古今名曲，或一起下樓穿街繞巷悠閑地散步，聊天，或同出入辦公室、走親訪友，返回老家小住的溫馨，特別是看著超聲波圖影中指掌大小的孩子的那種親愛、神奇的“面孔”，聽著聽筒中放大的孩子“嘣嘣”的心跳聲時的驚喜與安慰，都已值得我這準父親，擱下所有的忙碌與借口，好好“享受”這“僅”有10個月不到的美好時光。
 
　　因而，這一段雖隔著層肚皮的父親時光，其實是一個很能著力的角色，就怕許多準父親卻習慣于甘心跑跑龍套而已，那就誰也沒辦法告訴他這其中的百種滋味了！